第95章 斗嘴(1 / 1)

满座皆惊,有好事者精神一震:黄疯子和小疯子怼上了,有好戏看了。

在尊师重道的这个时代,民国大学课堂的活跃程度一点儿也不比后世差。学生可以在课堂上和老师争辩,可以有学术之间的对立,但这样直斥老师之非的却鲜有。至于后来五四运动之后学生敢于骂老师、撵校长,也只是针对政治上的对立,因学术原因几乎没有,这是一个好风气。

黄侃有“黄疯子”的雅号,上天入地谁都可以骂,和其老师章疯子一样,嬉笑怒骂,恃才傲物,任性而为,特立独行,只有他骂别人的份,没听说谁敢惹他,据说他和老师章太炎的认识也是从一场骂仗开始的。章太炎这么大名望都敢骂(当然开始是不知道),所以其他人更不在话下。像陈独秀被他怼过,胡适被谑过,和著名词曲家吴梅干过架,连他的师弟钱玄同也没被饶过。他的弟子号称“黄门侍郎”,浩浩荡荡成群,光声势也让别人礼敬三分。

可还是被人怼了。正在听课的学生们兴趣盎然,都想亲身体会下“黄疯子”发飙的场景。有道是遇强愈强,张汉卿在北大时间不多,却早有了“小疯子”的美名。两强相争,场面一定精彩。

多少年来,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正面怼自己了。黄侃在听到张汉卿毫不客气地指责后,有一两秒、还是三四秒,反正完全出离了状况。他有急才智才,反应也很敏捷,不然不能怼得大师胡适接不上话。可是张汉卿没有和他玩文字游戏,只是从品德上直斥其非,让他极难堪。

不过也就瞬间的事,狂傲的黄侃又回来了。他盯着稚气未脱的张汉卿,气哼哼地说:“你是谁?”

张汉卿毫不畏缩,迎着目光怼回去:“我是谁不重要,重要的是你做得对不对。”旁边朱光沐吃惊了,轻轻拉着他的手:“汉卿,不要胡闹。”

黄侃是出了名的狂人,岂能容忍他人、特别是一个学生给他下不了台?他啪地一声把书本摔在讲台上:“我黄侃就是这个样子,还改不了了,你不想听课就出去!”只以为是一个不懂行情的新生,不知道几斤几两,敢和闻名北大的黄疯子叫板?

张汉卿眉毛直竖:“不对就是不对,想拿教授的权威来吓我么,我不吃这一套!要赶我走,把你们的校长喊来再说吧。”

他可不会被对方吓住,无欲则刚,他又不指望混毕业证,只是体验生活罢了。蔡锷的事像在头上悬着一颗,止不定什么时候会爆炸。他重来北大,就是要暂时从漩涡里脱身,向各方表明,他来北京的“主业”是学习,他的身份还只是个学生,不要把他和政治联系在一起。拥戴老袁称帝的事,他父子俩已经做够戏了,也要见好就收,不然做实了“帝制元凶”的名声,将来不好收场。

不过就这么乖乖地来上课,也显得太突兀不是?怎么着也要在北大惹些事端,不失自己对袁大总统的“赤子”之心才好。

今天没黄侃这个事,他也要找别的事来惊忧各方。他还存着一个小心思,若是把某个事搞大了,最好被开除,自己就有理由坦坦荡荡回东北了----没法上学了么。

选择黄侃也是急智----他的老师因为反对袁世凯正被软禁着,他也亲自去陪狱,不过最后被赶了回来。如果自己和他怼上了,至少会给老袁一个错觉----如果传扬出去,相信会传扬出去----到目前为止,咱小张还是不改初衷拥袁的,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嘛。

别人怕校长,至少后世的校园里都是这样,因为校长是行政一把手么,在学校里拥有无穷无尽的资源。但这是在民国,校长顶天了算是教授的后勤保姆,民国出现一大堆不把校长放在眼里的教授,还被赞作知识分子的脊梁。至少对黄侃来说,胡仁源校长他是不在乎的。

见张汉卿拿校长来压他,黄侃不怒反笑。好家伙,是什么来头,不懂行情吗?你就是总统的儿子,我黄侃也敢把你赶出教室去!

要说民国时代的知识分子骨气也是挺硬的,可是人家碰到的都是真正尊重知识分子的主。不管是袁世凯、段祺瑞,还是各地大大小小的军阀,包括后来正史上的蒋介石,可能识字不多、学问不多,但是对于知识分子那是真的尊重----哪怕是名面上的尊重也罢----是中国历代包括后世所做不到的。鲁迅那么骂国民党,特务就在边上,他还不是该干啥就干啥,也没见有人身威胁;胡适把老蒋气得经常失眠,却从始至终没受过政治迫害,反而在死后得到老蒋的亲自吊唁,手书挽联“新文化旧道德的楷模,旧伦理新思想的师表”,极尽哀荣;梅贻琦是唯一一个可以在有洁癖的老蒋对面翘着二郎腿抽烟的人…

就是自己的父亲张作霖,对知识分子也是尊重有加,历史上最被诟病的是杀害李大钊,却也有充分证据表明是有苏联人在后面鼓动推翻奉系政权,那就上升到政治高度;而不久后的辜鸿铭在老袁称帝后直呼其为“贱种”、“袁世凯之行为,尚不如盗跖贼徒,其寡廉鲜耻无气义乃尔耳”,老袁只能生闷气。

风气如此,似乎不这样就不显得他们的肚量。但就是这样,才让人们觉得这个时代的军阀也有其可爱的一面。黄侃有这种反应,也正是此时学术风气好、知识分子地位高的表现。

“校长来了,你就确定不会赶你走?”黄侃恢复了知识分子的雍荣,并制止了他的学生们要用武力把张汉卿赶走的冲动:“请胡校长来一趟吧”,他向他的一群“黄门侍郎”说。

胡仁源几乎是小跑着冲进来的。在他的治下,发生学生和老师吵架的事,是从来没有过的。特别是当事一方有黄侃,那可是个疯子,平时都不敢惹,了不得啊。他已经暗下决心,要用快刀斩乱麻的果敢,把学生重重处罚,一定要让黄教授满意才好。

作为一个思想守旧的校长,对前清遗老、士大夫有一种天然的尊敬,要不然他在任上聘请的一些教授,也不会是辜鸿铭、刘师培、姚仲实、陈古遗等辈了。黄侃教授再有脾气、再疯,那也是老师,学生不能尊重师长,一定不是什么好学生。

可是,当一心要问罪的胡校长见到张汉卿时,却不禁犯难了。谈不上媚上,可这是袁大总统亲自安排的学生啊,印象深刻呢。

“汉卿啊,怎么和季刚教授吵上了?你年纪轻轻不懂得礼数,还不快向黄教授赔礼道歉?”在一瞬间他动了和事佬的念头。双方都有来头,还是尽量不要撕破脸的好。估计张汉卿一个纨绔子弟,在某些事情上惹恼了臭脾气的黄疯子,只要放下身段说些好话,自己再转圆一二,此事也就过去了。张汉卿十几岁的毛头孩子,服个软也没什么的。

黄侃见胡仁源和张汉卿认识,倒吃了一惊。不知道他是谁家的孩子,以自己的身份和他吵起来就落了下乘了。

不想张汉卿丝毫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,反强硬地说:“自打小家父就告诉我要尊师重教,不过老师也要做得让学生尊重才行啊,在这一点上我没错,哪来的歉可道?”

黄侃脾气上来了:“我不管你是谁家弟子,上我的课就要守我的规矩。校长现在也看到了,要么让他离开教室,要么我走。”他像一个孩子似的赌气,犟脾气上来了,谁都拦不住。

胡仁源犯难了,这时候诸多学生七嘴八舌早已把事情的原委说得清清楚楚。咳,张汉卿这孩子也是的,这算什么事啊,在北大,比黄侃离谱的事多了去了,黄侃做得离谱的事也多了去了,不就是好吃么,在北大是出了名的。

“汉卿啊,这人呐,有一分本事,就有一分脾气。黄教授是有大学问的人,所以呢这脾气自然就有点。有些禀性啊也是好的,要一分为二地看。像明朝的张岱就曾说:‘人无癖,不可与交,以其无深情也;人无疵,不可与交,以其无真气也’。以区区一顿饭而获得可贵的知识,传出去应是士林佳话啊,怎可因这事仵逆老师呢?”这是胡仁源为抚平老黄的气愤,向张汉卿灌输胡氏理论呢。

张汉卿不服气了:“还有这个理论?有本事就该有脾气?那我也是有脾气的!”

黄侃乐了:“你想和我比本事?敢问阁下是研究经学、文学还是哲学?有何文章见世?黄某不才,愿拜读一二。”他在经、文、哲三学上都有很深的造诣,尤其在传统“小学”的音韵、文字、训诂方面更有卓越成就,被称为民国三大“国学大师”之一。出言向一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孩子“请教”,实际充满了讽刺之意。

张汉卿不以为诩,反而大言不惭地说:“我研究的是救国救民的大道理,是活的思想,不在书本上。举凡经济、政治、军事、战略、外交与国际博弈均有涉猎,绝不会像先生一样深埋在故纸堆里造学问。就是比较起来,也是各有所长而已。”

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在这里瞎扯,一个是资深大儒,一个如啸谷乳虎,学生们伸长了脖子,要看他们的黄校长最后怎么收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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